《朱熹文學研討》的前因后果
作者:莫礪鋒
來源:“程門問學”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十五日壬子
耶穌2025年2月12日
莫礪鋒傳授在白鹿洞書包養心得院留影
在1982年以前,我從未想過本身會與朱熹發生關系。當時的我雖已開始跟隨程千帆師長教師讀研,但只是從通行的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著作中約略清楚宋代的理學家,而那些著作對朱熹都是相當輕視。好比劉年夜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中有“朱熹”一節,雖然承認“他本是一個淵博而有判斷力的學者,是宋代表學家中最富于文學修養的人”,但又說“他對于文學的基礎觀念,正與二程雷同。……他們心目中只要周公、孔子,口里只談道學道,于是文學藝術的一點生機,全被這道學壓逝世了。”游國恩包養甜心網等人所編《中包養條件國文學史》也設有“朱熹、嚴羽的文學批評”一切,雖然承認“朱熹本是頗有文學修養的學者,他的詩文創作都有必定的成績,評論古今作家利病亦頗多中肯”,但也斷定“按照朱熹這種觀點,必定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文章只能請求抽象地談論有關品德心性的問題,不要現實內容,更不用講求藝術技能。這是文學的發展是極為無害的包養心得。”中國社台灣包養網會科學院文學研討所編的《中國文學史》則對朱熹一字不提,視若無物。至于文學批評史著作,當然不克不及完整繞開朱熹,但輕視的態度卻年夜同小異。好比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專設“朱熹”一章,聲稱“他在南宋道學家中可謂能文之士,但是他的文學觀卻不帶古文家的意味。他的思惟,比了以前的道學家是有些進步的,可是,就論文的一點來講,始終只是道學家中最極真個主張。”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年夜綱》中也專設“朱熹附道學家文論”一章,雖然對朱熹較有恕詞,如云“大略道學家之不屑措意文辭這般,至朱子而稍異”,但下文也僅是羅列朱熹的若干詩文評語而稍作剖析。卻是在該書的“自《詩本義》至《詩集傳》”一章中稱“《詩集傳》推尋詩旨,往往突過後人包養留言板,震懾聾俗,雖間有沿襲舊說,未及是正,而于正變鉅細之說,未下論定者,然其立論之勇,不易幾及也”,頗為推許,惋惜亦僅此寥寥數語,未有深論。當時我對朱熹的清楚,基礎上局限于此。
但是工作終于有了變化。1981年年末,我結束了碩士階段的學習,1982年春開始跟著程千帆師長教師讀博。當時的博士生培養剛剛起步,南年夜規定每位博士生導師只能招收一名博士生,整個中文系就我一個博士生,博士學位課程也尚未樹立。于是程師長教師沒像在我們讀碩時那樣親自登上講壇授課,而是讓我以專書閱讀的方法取代課程學習。雖然我的研討標的目的仍然是“唐宋詩歌研討”,但程師長教師指定的必讀書目卻滿是先唐典籍:《論語》《孟子》《老子》《莊子》《詩經》《楚辭》《左傳》《史記》《文選》《文心雕龍》,此中《論》《孟》算作一部書,《老》《莊》也算作一部書,合稱為“八部書”。每部書都要撰寫讀書筆記,并上交程師長教師以及周勛初、郭維森、吳新雷三位副導師審閱。對于學術基礎特別單薄的我來說,這當然是非常繁重的課程負擔。于是我閉門下帷,埋頭苦讀。此中的《詩經》一書,我選擇的版本是《毛詩正義》和朱熹《詩集傳》二種。《楚辭》一書,我選擇的版本是洪興祖《楚辭補注》和朱熹《楚辭集注》二種。這是我初次接觸朱熹的著作,因為要交讀書筆記給導師和副導師審閱,便讀得相當認真。讀完后寫了兩篇論文情勢的讀書筆記:《朱熹詩集傳與毛詩的初步比較》,《朱熹楚辭學略說》,后來分別刊于《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2輯和《求索》1983年第3期。這是我生平最早發表的文字,當然相當細緻。但我由此對朱熹的文學業績有了較深的認識,文學家成分的朱熹在我心中的抽像逐漸清楚起來。
《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二輯
到了1983年頭,我讀完八部典籍并通過英語等科目標中期考察后,便進進論文寫作的階段。程師長教師鼓勵我選擇一個學術難度較高的題目,來鍛煉、晉陞本身的學術才能。我隱隱地感覺到朱熹文學思惟值得摸索,便閱讀了《白文公函集》與《朱子語類》,同時也讀了張立文《朱熹思惟研討》等研討著作。讀完之后,我驚訝地發現,被古人的思惟史、哲學史著作描繪得非常嚴肅刻板的朱夫子原短期包養來并不是終日正襟危會、一本正經的迂夫子,原來他很喜歡吟詩作文,并時常與門生們談論詩文。前者往往展現出其豐富的心底波瀾,后者則充滿著睿智的思惟火花。事實上朱熹對文學的熱愛至老不衰,並且孜孜不倦地對《詩經》《楚辭》和韓文進行收拾和注釋。一句話,朱熹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文學家!于是我想以“朱包養網推薦熹文學思惟研討”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并向程師長教師進行匯報。程師長教師聽后表現批準,并唆使我要廣泛地檢索有關朱熹研討的專著與學術期刊上的相關論文。當時沒有電子檢索的方便,我只能鉆在圖書館里翻檢館躲書目,并一本一當地翻閱相關刊物,包含一些歐美及japan(日本)的刊物。結果發現有關朱熹的論文為數甚少,論及朱熹文學的更是寥寥無幾。我禁不住興奮起來,覺得我的選題也許具有相當廣闊的開拓空間。
正在此時,報上出現了關于錢穆師長教師在臺灣出書《朱子新學案》的報導,報導語焉不詳,只說那是一部篇幅眾多的巨著。當時兩岸尚未恢復路況,圖書報刊更是互不交通。我跑了好幾個圖書館往打聽,都說最基礎包養價格ptt沒有進躲此書。我束手無策,只好向程師長教師乞助。程師長教師就向他的學界友愛打聽,終于獲悉北年夜的張岱年師長教師家里已有此書。可是張師長教師年高德劭,對我來說簡直是云端中的人物,程師包養價格ptt長教師也為難地說:“惋惜我也不認識張岱老啊!”為了幫我解難,程師長教師就寫信給他的老友林庚師長教師,請他派助手到張老家中探看畢竟。林庚師長教師急人之急,便派學生到張老家中乞助。張老雖然表現他收到女大生包養俱樂部錢穆的贈書后尚未閱讀,但還是答應來人借閱一天。林師長教師的那位學生真是仗義之人,他把厚達一千多頁的《朱子新學案》借出張家,立馬跑到復印店往把全書的章目復印了一份。幾天之后,我便看到了這份復印件,一看心就涼了。因為這份包養情婦章目包養女人多達三十多頁,內容幾乎無所不包,而《朱子之詩學》《朱子之文學》《朱子之校勘學·附朱子韓文考異》等章目赫然在目!更包養合約要命的是我不了解註釋畢竟怎樣!我只好萬分可惜地放棄這個選題,程師長教師也為我扼腕嘆息。
錢穆《朱子新學案》
1984年我博士畢業留校任教,結束了人生最幻想的讀書時段即讀研生活。我的同齡人年夜多在農村當過平易近辦教師,可是我雖在農村呆了十年,卻因“家庭出生”問題被剝奪了這種機會。當我在南年夜開始教書時雖已年臻三包養網比較十五歲,卻是第一次走上講壇。從未走上講壇的人忽然面對重點年夜學的優秀學生講課,當然有必定的難度。雖然聽課的同學們認為我講得還算從容,其實我本身卻是萬般緊張,戰戰兢兢,于是我要花費較多的心力來進步本身的講課程度。加倍不巧的是,我在年齡與資歷上都處于南包養故事年夜包養網站現代文學學科新老交代的銜接點上,于是我畢業未久就開始輔助程師長教師與周勛初師長教師進行學科的日常治理任務,像申報國家重點學科、建設國家重點課程等任務都瑣碎麻煩。當時沒有電腦,填寫表格需用直尺在紙上畫表,填錯一項內容便需整頁重畫,極耗心力。所以雖然我到八十年月中葉便讀到了年夜陸版的錢穆《朱子新學案》,然后又讀到了臺灣學者張健的《朱熹的文學批評研討》(其實張著比錢著早出書兩年),從而得知其實我對朱熹文學研討所設計的思緒和論述重點均與二書分歧,我完整可以在二書之外另撰一書,卻遲遲未能付諸實施。于是我把此項課題擱置起來,只是斷斷續續把一些零碎的思慮寫成幾篇單篇論文。直到1996年我赴韓國講學,包養條件有感于韓國學術界對朱子學的重視,才決心從頭開始撰寫此書。我在旅韓期間便動筆寫了《朱熹韓文考異研討》一文,歸國后加倍集中精神撰寫全書。歷時二載,終于在1999年年頭完玉成書。惋惜此時程師長教師大哥體衰,視力尤其欠佳,已無法為我審讀長達二十余萬字的書稿。到了2000年7月,《朱熹文學研討》出書,但程師長教師已在一個月前遽歸道山。在我選題之初便獲得程師長教師親自指導的此書卻未能讓師長教師在生前見到成書,是我終生的遺憾。但必須說明,當年程師長教師對我的具體指點,包含選題主旨與立論基礎,依然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全書的字里行間。
《朱熹文學研討》第一版書影
《朱熹文學研討》的學術程度雖然不高,但畢竟是較早對朱熹的文學事業進行周全觀照的一本專著,它在開拓研討領域的維度上另有貢獻,它在必定水平上恢復了朱熹被歷史性地消解的文學家成分。本書指出朱熹文學遭到輕視有如下歷史緣由:
“朱熹的文學業績就是被他作為理學家的赫赫聲名完整遮蔽住了。朱熹自己雖然并不輕視文學,並且在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文學詮釋等方面都卓有建樹,可是這些業績與他作為理學家的思惟貢獻與學術建樹比擬,確實好像明星比之于皓月,假如兩者在空間上靠得很近,人們就只見后者而不見前者了。……朱熹身后,他作為理學宗師的位置敏捷突起并不斷上升,終于掩蓋了其文學家的聲名。”
“朱熹一旦成為歷史人物,便被統治階級褒獎、愛崇,并敏捷被選為官方意識形態的代表,被塑形成至高無上的短期包養圣人。毫無疑問,朱熹圣人位置的確立,完整是從理學思惟的角度出發的,這是以統治階級的倫理品德及其哲學基礎為價值標準而進行的典范選擇和偶像建構;顯然,依照這種思緒所確立的朱熹抽像,只能夠是誠心誠意地從事修齊治平之圣賢事業的理學宗師,只能夠以不茍言笑、態度嚴肅的醇儒臉孔而出現。……在后人有興趣無意的思惟詮釋和抽像建構中,朱熹思惟中的文學部門愈來愈遭到擠壓,而朱熹作為文學家的身影也淡到幾乎不包養網站復可睹了。”
“在長達七百多年的歷史時期中,宋代表學的非文學甚至反包養甜心文學屬性從正、反兩方面獲得強化。倡導者為了政治上的好處,極力淡化甚至勾消包養合約理學思惟中的文學內容,同時強調其反文學的傾向。反對者則為了打壞精力枷包養行情鎖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對理學思惟作整體性的批評,從而殊途同歸地淡化甚至勾消了理學思惟中的文學內容。朱熹作長期包養為宋代表學的集年夜成者,這種有興趣無意的誤解和曲解當然起首集矢于他的身上。盡管事實上朱熹的文學活動,尤其是他的文學批評、文學理論以及對前代文學典籍的收拾注釋,在后代也曾發生過正面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常以隱性的形態而存在,以致于不甚為人所知。于是,文學家朱熹長期以反文學的抽像存在于人們的心目中。‘五四’以后,倡導理學的勢力一蹶不振,故而從前一種立場出發的對朱熹的誤解和曲解已成為歷史。可是從后一種立場出發的誤解和曲解卻一向延續到明天。”
正因這般,我為本書設計了如下的研討思緒:既然朱熹對后代文學的晦氣影響包養價格ptt是出于歷史的誤會,朱熹自己對這些負面影響是不任其咎的,那么我們在研討朱熹的文學業績時,無妨暫且不考慮他對后代文學的實際影響,而直接從其自己的文學活動進手。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先繞開歷代關于朱熹的大批詮釋、評判,直接以朱熹自己的論著作為研討對象。我們應該盡量少觸及后人對朱熹理學宗師抽像的描繪,而力圖依據朱熹本身的活動(稍及其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判)來復原他作為文學家的本包養app來臉孔。我盼望這樣做能夠最年夜水平地防止理學宗師的桂冠的刺眼光輝來眩惑我們的目光,盼望盡量防止后人的誤會和曲解先進為主地影響我們對朱熹文學家位置的評判。
我為本書設置的七章分別論述朱熹文學的如下內容:生平及其文學活動;文學創作;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詩經學;楚辭學;《韓文考異》。經過對以上內容的周全論析,本書得出了如下的結論:“無論朱熹作為哲學家、思惟家的位置有多么主要,也無論朱熹對后代文學的實際影響有多年夜的負面意義,我們都應該確定朱熹是一位主要的文學家。我信任,沒有對朱熹文學家成分的確認,思惟家朱熹的臉孔也會在某些部位顯得含混不清。沒有對朱熹文學的深刻研討,當代朱子學就遠非全璧。”此論貌不驚人,但我自負此中蘊有幾分篳路藍縷的意味。
《朱熹文學研討》商務新版書影
《朱熹文學研討》出書已逾二十年,早已絕版,讀者求購不得,商務印書館遂于2023年予以再版。說實話,現在我對朱熹的認識與評價已經稍有長進,但畢竟年逾七旬,精神無限,要想對全書內容進行年夜幅度的修訂與改寫,已經力不從心。但我對朱熹意義的新認識,仍想向讀者有所交接。學術隨著時代而進步,現在朱熹的學術成績已經獲得比較實事求是的準確評價,對朱熹的學術位置進行肆意貶毀的不良風氣已成明日黃花。在多數的學術論著中,朱熹都被定包養情婦位為中國思惟史上成績杰出的偉年夜學者,已成公論。可是我認為,朱熹的意義仍有進一個步驟發掘的空間。朱熹生平的研討與思慮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只對某些最主要的課題作深刻研討,好比對性、理等主要概念的辨析;而對其他課題則但開風氣,唆使門徑,并不窮究底蘊。保留在《朱子語類》中具有創新包養網推薦意義的學術觀點,不知凡幾。若加深究,不知能著成幾文、勒成幾書。但朱熹僅以只言片語點到輒止,從而給后學留下無數的論述佳題。所以這般,當然有無法回避的客觀緣由,好比時間無限,精神不夠,甚至是政途坎坷,心情不寧,等等。可是與此同時,能否也有其主觀的緣由呢?我認為是有的,那就是朱熹并不將著書立說當作最主要、最急切的人生職責,并不像其他學者那樣將著作等身視為流芳百世的重要手腕。朱熹博學多才,他的古文寫作在當時包養意思就享有盛名,他的詩歌在錢鍾書看來可以列進宋代十年夜詩人的行列,《白文公函集》與《朱子語類》說明他知識淵博,觀察敏銳,思惟深入,完整有才能寫出獨樹一幟之言的學術專著。但是朱熹卻把現代典籍的收拾與研討當作本身的天職,在這方面,孔子就是朱熹心中的最高典范。孔子是中國傳統文明整體上的祖師,朱熹即贊頌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孔子本身的志向卻是傳承前代文明。他聲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以韋編三絕的精力從事現代典籍的收拾研討,所謂“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就是對《詩經》的研討與收拾。朱熹也是這般,他在“述而不作”的方面與孔子心領神會。朱熹對儒學的最年夜貢獻是《四書章句集注》,此書耗費了他年夜半輩子的血汗。用他本身的話說,他對《論語》《孟子》“自三十歲便下工夫”,前后經過“四十余年理會”。朱熹文學天賦極高,但他并未多花心思從事詩文寫作,也沒有撰寫詩話一類的文學論著,卻用畢生精神編纂《詩集傳》與《楚辭集注》。慶元六年(1200)仲春,沉包養感情痾在身的朱熹賦詩一首:“蒼顏已是十年前,把鏡回看一悵然。履薄臨深諒無幾,且將余日付殘編!”據朱門高足蔡沈說,直到朱熹往世的三天之前,他還“改《年夜學·誠意》章”,“又修《楚辭》一段。”《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后世最通行的儒學讀本,《詩集傳》與《楚辭集注》成為后人讀詩、讀騷的主要版本,這是朱熹畢鬧事業的最年夜成績,是他對傳承文明作出的最年夜貢獻。
動植物的性命奧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復制基因,文明的性命就在于某些基礎精力的代代相傳。一個平易近族要想繁衍興盛,永久長存,敬畏傳統、傳承文明即是最可行的保存戰略,收拾典籍、傳播觀念即是最有用的操縱方式。像孔包養app子一樣,朱熹也是為文明傳承做出宏大貢獻的現代學者。拙著《朱熹文學研討》雖然程度不高,但對朱熹著作活動的敘述比較詳細,對朱熹學術精力的歸納尚稱準確。在普及古典名著、弘揚傳統文明成為時代精力的明天,拙著的再版或許有所裨益,我愿以此與廣年夜讀者共勉。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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