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教”與“天然”
——余敦康的明智與感情
作者:馬寶林 (馬寶林系余敦康老婆,艾蘭為余敦康女兒余楠的筆名)
來源:《光亮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正月二旬日丁巳
耶穌2025年2月17日
余敦康
余敦康(左)與北京年夜學傳授樂黛云合影。
余敦康(左)與老婆馬寶林(右)、女兒余楠在一路。
學人小傳
余敦康(1930—2019),湖北漢陽人。1951年考進武漢年夜學哲學系,1952年隨院系調整轉進北京年夜學哲學系。1960年北京年夜學哲學系研討生畢業。在中學任教多年,1978年調進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討所。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世界宗教研討所研討員。著有《漢宋易學解讀》《易學今昔》《周易現代解讀》《魏晉玄學史》等。
從1978大哥余被調到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討所任務到2019年他因病辭世,差未幾是四十年,而我們相遇相伴的歲月,也正好是這四十年。我想,這或許是命運的一種設定。提起那四十年間的點滴,我都還歷歷在目,卻又不知該從何談起。想了想,最后決定還是談談我所清楚的他這個人:他是個有責任感、有事業尋求、有組織、有紀律、有擔當的人,作為學者,無論生涯中還是學術上,從來都很嚴謹。
他有思惟,特別對玄學情有獨鐘。他說:“其所以這般,能夠是好像金岳霖師長教師在《論道》中所說的,不僅在研討對象上獲得明智的清楚,並且在研討的結果上獲得感情的滿足。”他在性命軌跡中,也在尋求屬于他本身的明智的清楚和感情的滿足。
儒道“會”通
玄學的主題是天然與名教的關系。道家明天然,儒家貴名教,若何處理儒道之間的牴觸使之達于會通,成為玄學清包養站長談的話題,也是老余對于玄學思辨的焦點。離他的生涯比來的儒道“會”通,則是宗教所孔教室和道教室每周的聚會。
從20世紀80年月后期到90年月,我們住在東單的一個年夜雜院里,距離中國社科院不遠。每周二是所里固定下班的日子,一到這天,老余人在哪兒,哪里就熱鬧。從最後的幾個人到越來越多的參與者,孔教室與道教室情不自禁地聚成儒道“會”通的聚會。大師清談闊論,興致勃勃。在社科院一向聊,還不盡興,一行人就邊聊邊走,走到東單我們的蝸居,繼續邊吃邊聊。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有酒有菜,雖居陋室,無曲水流觴,但那是一段很是快樂的時光。
在清談之中碰撞出的火花,成了大師從事學術研討的思惟源泉。伴隨著“文明研討熱”,越來越多的人接收儒道會通的觀包養俱樂部念,研討的熱情越來越高台灣包養。老余在這段時間完成了《何晏王弼玄學新探》和《內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代闡釋》兩本書,這是他專心寫的,包養情婦不是用腦子,他在學術研討中投進了他的明智與感情。他在不斷書寫著本身的人生,也改變了我的性命軌跡。
柴米油鹽與浪漫愛情
和老余結婚前,我是北京汽車工業公司的職工,一個性情張揚、獨立生涯的女青年,而這個博覽群書的漢子改變了我后半生的軌跡。
1978年,我們經伴侶介紹相識。那年,他48歲,我38歲,這樣的年齡,那樣包養留言板的時代,要樹立長期包養一個家庭,對于我倆來說,是需求慎之又慎的。對他,對我,這個過程都包養女人既是明智的清楚,又是感情的滿足。
在我們來往的時候,他說:“生涯能否有興趣義,主動權在本身手中,假如我們決心讓他有興趣義他就有興趣義。假如說終究有命運,我們就是命運的主人。”那時候他給我的一封信里有一段他對婚姻的包養網評價嚮往,讓我至今看來都心潮彭湃:“讓我們的家成為宇宙的中間,讓我們的情感成為生涯的軸心,但我們還是有事業心的,這個事業就是做一個星際的飛行者,歷史的遨游者,世界的觀光者,我們的生涯充滿詩情畫意,有鮮花,有音樂,有文學,有人類所創造的一切最美妙的東西,讓我們兩個人成包養網心得為永遠不知倦怠的對話者,讓心靈的閘門永遠敞開,讓思惟情感的交通永遠暢通無阻。”
這段浪漫主義的暢想深深吸引了我,我們終于決定做命運的主人。1979年,我們結婚,很快就有了女兒余楠。從兩個人變成三口之家,他對我的承諾,都兌現了,他是我這輩子值得依賴的人。
生涯就是柴米油鹽,包養軟體沒有那么多浪漫。他對工資支出、任包養甜心務職稱一貫看淡,“文革”后第一次提工資、評職稱、分屋子的機會,他都不讓我爭,而那次分房正值我們兩個單身需求走到一路之時。而不爭的結果,是單位領導主動清楚情況,最后根據我年夜齡、早婚、少數平易近族、對方單位無房等條件,把屋子分給我了。就這樣,我們順理成章走到一路。他說,假如你非要爭一件工作,那即使爭贏了也是輸。
他說我是儒家,他是道家。我問,儒家和道家的區別是什么?他說,儒家是明知不成為而為之,道家是明知不成為而不為。這不過是他中年糊弄我的說辭,他在年少輕狂的時候,雖然不爭名利,但因婉言而碰到的坎坷何其多。
自得忘言
因為明智的堅持與感情的率性交織,老余這一輩子是比較坎坷的。他很喜歡蘇軾,或許是欣賞這位屢遭貶謫宦途不順的文人士年夜夫面對窘境的精力吧。
1930年,老余誕生于湖北漢陽,父包養網VIP親經商,小時候家道還可以,但是抗日戰爭爆發,在時代的大水里,家庭和個人的命運如甜心花園一葉扁船。早年喪父,長兄到外埠求學,老余與母親、姐姐妹妹相依為命,雖有些困頓,但簡單的生涯也很有樂趣包養合約。他像當時的良多愛國青年一樣,在求學的過程中漸漸萌發出文明救國的愿看。可是,老余的年老從東北聯年夜畢業回來后,想讓他學文科,老余卻想學理科。長兄如父,在哥哥的強壓下,老余第一次對抗,獨自離家,從武漢白區翻過一座山,跑到了紅區參軍。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段記憶,等我們的女兒長到芳華期,老余見我批評女兒,就會“搗糨糊”,不讓我說她。女兒走了,他就說我:“你說她干嗎?離家出走了,你到哪兒找?你還活得成嗎?”暮年的老余柔軟了許多,他也說不清本身青年時代的選擇是儒家的堅持還是道家的率性。
參軍后,部隊領導看他文筆好、有設法,把他從保衛科調到了宣傳科。老余開始發表文章,展現出在文字與思惟上的專長。但是,素性正直、愛好不受拘束的他并不適應部隊生涯,不久就離開了。
離開部隊后,兜里沒幾個錢的老余打了幾斤散白,搭了一個拉棉花的駁船。在那一船棉花頂上,他喝著酒,瞻仰著空中盡情變幻的游云,隨著亙古東流的江水流浪。人世流水、浮云蒼狗,他第一次認真思慮:“我究竟要做什么,為什包養犯法嗎么來到這個世界,用什么方法救國?——用文明!”從那時候起,沒讀完高中的他決定要考年夜學,要考哲學系。哲學,是他敲開世界的門。
1951年,老余考進武漢年夜學哲學系,后因全國高校院系調整,轉進了他一開始就向往的北京年夜學學習哲學。年夜學期間,他的成績一向很優秀,可畢業的時候沒能留校,被分到了天津一所中學教書。他想要繼續讀書做研討,下決心報考北年夜的研討生,因為本科成績優異,最終被北年夜破格直接錄取。
老余1956年重返北年夜。在北年夜校園里,青年學子們大方鼓動感動、熱血沸騰,他給武漢年夜學的伴侶寫了四封信。后來,這四封信被一位伴侶找到了,信中寫道:“現在,我覺得我們走進了一個全新的歷史領域,過著一種全新的生涯,真正的平易近主、真正的不受拘束、真正的有了人的個性的周全發展……人的尊嚴,人的獨創性獲得承認、鼓勵和法令的保護,這種生涯在任何國家里都不曾包養心得有,在人類歷史上,在中國是第一次有了,所以這是一種從明智到情感都能確實覺得的真正的幸福。”可見,那時的老余是多么興奮。
不久,老余遭受了人生的至暗時刻,母親也跟著一病不起,不久便往世了。在此之前,他已計劃好將母親從老家接來北京,還準備送母親一把梳子、一副老花鏡。結果,這三個簡單的愿看都沒有實現。自幼和母親關系極為親厚的老余,沒能實現對母親的諾言,這讓他始終難以釋懷。在那段時間,老余囿于生涯的窘境,無法靜心思慮玄學,但對于魏晉玄學家們的命運,對sd包養于阮籍、嵇康詩文中所表現的深邃深摯的感情以及苦楚牴觸、徘徊無依的心態,有著一種親身的感觸感染和強烈的共鳴。
好在經歷這次打擊的老余,并沒有一蹶不振。一段時間之后,老余又回到了北年夜。那時候,他跟著任繼愈師長教師編輯收拾《中國哲學史教學資料匯編》,雖然沒有太多精神搞本身的研討,但也恰是收拾那些資料的過程讓他積累了大批知識,為改日后的研討打下了基礎。只惋惜,沒多久老余就又被分派到湖北漢陽平林中學教了八年的書。
1970年,老余拿著介紹信輾轉多地,風塵仆仆地趕到平林,生涯環境一夕劇變,卻并沒有自怨自艾,在平林中學,他交上了不少伴侶。當時一路包養女人任務的包養sd韓道生后來回憶說,那時候他們常聚在一塊飲酒談天,老余在教學上解答了他的許多疑問,他們還一路參加學校的勞動,一路過節,一路游玩。那時候,不但周圍的同事,就連學校的學生和四周的鄉親也都喜歡老余,愛聽他講話,直到幾十年過往,他們還都記得老余是個“活字典”。
一向到1978年,48歲的老余才正式被調回北京,到宗教所任務,真正投進他所熱愛的學術研討。他說本身掉往了寶貴的二十年,是以對這來之不易的研討機會無比愛護。我甚至覺得,他對研討專注到了近乎極致的水平。
但依舊因為他的性情,任務并非一帆風順,1987年舉家遷往南京。在南京年夜學,他同樣碰到問題,包養網心得1989年重回北京,宗教所還是敞開了懷抱。這是深摯的緣分吧。這時我也來包養一個月價錢到了宗教所任務。這次歸來之后,即是文章後面提到的宗教所儒道“會”通的歡樂與積極思辨的學術氛圍。
歷經半個世紀的坎坷,到暮年,老余在玄學研討上無形中探索到“自得忘言”的境界。“意”是指把整個人投身于此中的主客合一,是玄學家在蒙受著保存窘境的情況下依然苦心孤詣往摸索天人新義。這是他創作的岑嶺期,與此同時,教導觀點也漸漸成熟。
天人合一與知行合一
老余有良多段教書的經歷,早年教過小學和中學,20世紀90年月在中國社科院帶碩士生、博士生,暮年在北年夜給本科生講授哲學導論,還給一些企業家講授中國傳統文明的聰明。他不喜歡那種諄諄教誨式的教導,更喜歡潛移默化的引導,這也是他不自覺地承接北年夜的傳統。
他為學生講哲學導論,談到“哲學是什么”的問題,他認為這沒有確定的謎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見解,分歧的人生經歷和哲學結合,構成了分歧的哲學觀,也培養了哲學的分歧。所以他援用金岳霖師長教師的話,哲學是“說出一個事理來的成見”包養網評價,老余不愿意用本身的成見往“誤導”別人。
他盼望他的學生擁有獨立的精力、不受拘束的思惟、開放的心包養網ppt態,特別是要有一種對中國文明慧命的執著,對傳統與創新的不懈尋求。這是屬于北年夜的學風。時隔半個世紀,他回憶在包養軟體北年夜求學的舊事,“一切都變得依稀仿佛,如霧如煙,可是唯有這顆在北年夜所承接的文明的種子以及對玄學的鐘愛始終未能忘懷,因此也一向把北年夜當作本身的精力家園”。
隨著傳統文明研討逐漸遭到重視,老余的學術會議和活動漸漸多了起來,他有時也往american、德國、新加坡、japan(日本)講學。他參加過會議之后,總有人會津津樂道地談起會議的“花絮”,老余若何扭轉乾坤、一錘定音;若何在討論中提出問題,挑起爭論;老余拍桌子了——會議上兩派爭論得不成開交且不成體統的時候,老余忽然拍案宣布:“散會!”讓墮入牛角尖而不自知的學者們驟然結束爭論,且漸漸回過味來,年夜有禪宗包養一個月價錢棒喝的後果。
他愛護能將中國的文明精力推廣出往的機會,但這樣那樣的事務沒有占往他的太多精神,不論什么時候,他的留意力還是在哲學上、在他研討的學問包養女人上。
他有一篇后來被多種文集收錄的文章——《回到軸心時期》,在文中,他瞻望著:“人類文明必將構成一種高度和諧的多樣性的統一,是一種‘全國同歸而殊途,分歧而百慮’的文明,一方面千姿百態,具有各個平易近族鮮明的個性,獨特的思緒,分歧的風格,另一方面,又有著配合的尋求目標,配合的價值取向,表現了配合的人道本質,是人類可以優游于此中的配合的精力家園。”
他窮其平生,不斷尋求明智的清楚與感情的滿足,知行合一地根究著天人合一的境界,以及陰陽二氣所構成的和諧統一。
老余很欣賞張載,他反復跟我提的是張載在《正蒙·太和篇》里的四句話——“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以及最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六合立心”講世界觀,“為生平易近立命”講人生觀,“為往圣繼包養網比較絕學”講繼承內圣心性之學,“為萬世開承平”講由內圣心性開出經世外王。而老余這平生,走到最后是“和”,與分歧思惟的“包養一個月價錢和”,與本身人生的“和”,儒心道骨的“和”,“名教”與“天然”的“和”。
老余暮年曾跟包養女人我講,“我寫了八本書,帶了一些學生,我沒有白來一趟”。他往世的那天,我早上醒來,看到他正在看著天花板淺笑。
我想他是沒有留下什么遺憾的,他的人與天在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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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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